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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煤矿简史

时间:2022-07-28 作者:霍安治 来源:煤视界 分享:

中国用煤已有两千年历史,但五口通商后,跨越大洋运来的洋煤硬是比土煤便宜,轻松垄断市场,夺取了煤炭定价权。洋人若在紧要关头操弄煤价,足以摧毁自强运动的任何成果。美国公使蒲安臣于1864年算了笔账,中国轮船一年耗煤40万吨,大多是由英国、澳大利亚与日本运来的洋煤。当清廷筹备轮船招商局时,最大的顾虑是购用洋煤,“洋人居奇,反为掣肘”。

土煤比洋煤贵,主因在运输。煤是非常笨重的货物,以传统牛马大车运输,运费太高;而欧美煤矿以铁路运到港口,运输成本压到最低。木轮牛车一车拉800斤,折合8担;火车一个车皮装20吨,折合333担。一列火车10个车皮,运力相当于400多辆牛车,速度更无法相比。唯有使用铁路运煤,才能与洋煤竞争。只是清廷视铁路为“坏我地方田庐,蹙我民间之生计”的坏东西,禁建铁路,洋煤因此势不可挡,独霸中国市场。煤矿成败在交通。1877年,李鸿章痛定思痛,开办开平煤矿,不但用洋机械开矿,更由交通根本做起,毅然兴建铁路,大幅压低运输成本。开平煤果然卖出比洋煤便宜的好价钱,夺回本国市场,使中国的工业化步伐稳健。柴米油盐酱醋茶,燃料是民生必需品之首。煤炭昂贵,老百姓买不起,烧饭取暖只能烧柴草干粪。1900年代,与铁路结合的新式煤矿压低煤价,更创造了价廉物美的煤球,成为城市的主要家用燃料,引起新一波城市发展热潮。可以说,开平煤矿不但是中国工业化的发动机,更是城市化的推手。

中国到处是煤矿,马可·波罗东游时见到中国人烧“黑色石头”,大感惊奇。然而,黑色石头非常笨重,运输不易,连产煤区都烧不起煤。

国内煤藏之富,首推山西与绥远,但铁路不发达,晋绥煤出不了省境,货弃于地。1936年驻军晋绥的魏化灏,亲见当地老百姓以原煤砌墙铺路的奇观。他回忆:“提起山西的煤,说来真是无尽的宝藏。当我们由府谷行军到朔县、晋北这一片黄土高原,在大沟中到处可以看到煤层。厚的煤层,高达一丈以上,而且有好几层。家家窑洞前面的围墙,都是用大煤块砌成的。一个煤块长约三尺,宽约二尺,厚约一尺余。估计一个煤块,最少也有两三百斤。有时我们行军时,路基就是煤层。”

华北的传统运输工具是牛车。若是20公里以上的长途运输,每吨煤炭的运费是每公里白银2分多。绥远省会归绥(今呼和浩特)四面是煤矿,最近的烟煤来自萨拉齐,距离省城110公里。萨拉齐矿边交货每吨大洋4元,运到归绥城飙升到7元1角。老百姓买不起,只有官府、富商与旗营满人才以煤为家用燃料。

1882年,轮船招商局投资兴建开平矿务局——这是中国第一家大型煤矿开采企业。

若远离煤产区,烧煤更是奢侈。最富庶的长三角,传统煤炭集散市场在扬州瓜洲镇,但老百姓用不起煤,瓜州煤的客户主要是不能停灶的餐馆与高温开炉的铁器铺。

大江南北老百姓的日常燃料千年不变。长江以南多树林,有钱人家烧木炭,普罗大众烧杂柴、芦草与稻草秸秆。长江以北童山濯濯,老百姓只好以秸秆为主要燃料。秸秆不耐烧,搜集时更要深入闷热青纱帐,苦不堪言。过了秋季,高粱秸烧完,只能将俗称“麦碴子”的麦秸锄出来当燃料。华北烧大炕,需要热力持久的燃料,麦秸却是火小灰多。若连麦秸都供应不上,只好将人粪与牛马粪晒干,充作燃料。

即使是首都级的大城市,也得烧秸秆。在紧邻抚顺煤矿的沈阳,老百姓以秸秆、杆干草为主要燃料。本地文史记载东关柴草市“多数是高粱秸,还有榛子秸、豆秸、苞米秸、高粱、松树挠等。草有谷草、稗草、茅草等”。

北京城是用煤烧饭取暖的异数,京城西郊门头沟就是大片煤田。但直到光绪年间,煤炭仍是京城老百姓烧不起的奢侈品,因为京西煤窑“僻在山陬,宅幽而势阻。凡煤窑处所,尽在冈峦起伏之中”,只能靠骆驼驮运进城。由门头沟到阜成门,全长不到50公里,但这区区50公里的驼运成本,使煤价翻了三番。西山矿边买煤,1000斤白银2两,京城交货涨成6两。

只是北京城里贵族、京官与大商户多,高端住宅流行烧煤,才撑起了京西“煤黑子”产业链。庚子事变,大官富商出逃,京城煤炭业马上崩落。京津老字号“成兴顺煤栈”于1900年开张,做煤炭零售生意,但“煤是笨重商品,又要长途运输,庚子事变之后,市面萧条,无人愿干这行生意,获利不多”,只能改行卖水泥。

要让老百姓用得起煤,关键在交通,尤其是铁路。

李鸿章首先意识到铁路是煤矿成败关键。他曾尝试开发磁州的六河沟煤矿,但磁州深处内陆,“运道艰远”,算盘一打,根本办不起来。要抵抗洋煤,只能开铁路,铁路却是当时的政治禁忌。

自强运动时期,舆论普遍认为“火轮车”是洋人的坏招,同光中兴群臣一致反对开铁路。李鸿章本人曾上奏议论铁路是“凿我山川,害我田庐,碍我风水,占我商民生计”的洋人阴谋。直到1870年代,日本引进英国技术开煤矿,不但机械凿井,更铺设运煤铁路,使产量激增,李鸿章才猛然醒悟。

1876年,李鸿章派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到唐山,筹办开平煤矿。唐廷枢不是科甲正途出身,而是英国怡和洋行买办,满身洋铜臭,与科甲官员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界也与保守官僚大不相同。果然,唐廷枢的勘矿报告由交通出发:“天下各矿盛衰,先问煤铁石质之高低,次审出数之多寡,三审工料是否便宜,四计转运是否艰辛。”

唐廷枢明确指出,煤矿成败在交通,更以铁路为中心,规划完整的海陆运煤交通网。开平煤矿位于天津东北,距离京津市场70公里,若以牛车运输,成本过高,没有开采价值。改以轮船海运,也要将原煤运到40公里外的小港芦台,运费仍然压不下来。于是,唐廷枢慷慨提议铺铁路:“欲使开平之煤大行,以夺洋煤之利……苟非由铁路运煤,诚恐难振作也。”

开平矿务局的第一个铁路构想,是建造接通唐山矿区与海滨涧河口的100华里铁路,总价白银40万两。唐廷枢保证铁路一通,两年可以回本。“若每年运煤十五万吨,可省开平至芦台车力银三十三万两。”

这每年33万两白银的陆运“车力银”,是开平煤的成败关键。当时日本煤在上海交货,每吨6两。福建巡抚丁日昌在台湾开办的中国第一个机械矿井基隆煤矿,铺设2公里“马拉火车”轻便铁路通达海口,跨海到上海,每吨4两5钱,成为当时国内最重要的煤矿。只是数量不足,无力取代日本煤。唐廷枢指出,只要铁路开到芦台港,开平煤上海交货价同样可以压到每吨4两5钱。

开平煤矿的潜力远大于台湾。基隆煤矿经营5年,年产量5万余吨;开平煤矿同样经营5年,年产量24万吨。只要开平煤矿铺铁路,洋煤将于一夕之间边缘化。

但在唐山开矿的同一年,国内反对铁路之争达到最高潮。怡和洋行擅自铺设淞沪铁路,引发激烈争议,清廷强硬交涉,买下全路拆除。开平煤矿的铁路计划随之搁浅,只好开凿运河替代。全长70华里的煤河由唐山矿区旁的胥各庄通入蓟运河到芦台,内河转运天津,出海直放上海,交货价每吨压到5两,比日本煤低1两,果然有力挤压日本煤。

成为黄金航道,但运河无法翻山。唐山矿区位于高地,到胥各庄之间的15华里无法引水开运河,这短短15华里的陆运成本,足以毁掉开平煤。于是李鸿章与唐廷枢悄悄兴筑由唐山通到胥各庄的“唐胥铁路”,奏折与文书则以“硬路”、“快车路”与“马路”等词打马虎眼。

1881年初夏,唐胥铁路以马拉火车的笨方法蒙混通车,再先斩后奏,使用真正火车运煤,引起轩然大波。唐山距离清东陵200里,言官奏以“震动东陵”大罪。但此时新疆军情紧急,李鸿章与刘铭传联合醇亲王公开提倡修铁路,“火轮车”不再是禁忌。唐胥铁路居然闯过难关,奉准行驶。

唐胥铁路成为中国铁路。自此之后,铁路成为救国大政。而唐胥铁路的继续展筑,更使开平煤矿迅速发展成中国第一大矿。1887年,唐胥铁路展筑到芦台,煤炭出矿后用铁路运到码头。1888年展筑到大沽与天津,直接运入华北最大消费市场。1894年向北展筑到山海关,担任东北国防重任。但开平煤的水陆交通网,还差最后一步。

1881年6月,李鸿章(中间长须者)乘车视察正在修建的中国首条自办铁路唐胥铁路。

开平煤矿以塘沽为海运基地,构成通达广州、营口、上海浦东、天津河西、烟台与香港的运煤航线。但塘沽入冬结冰,只有取得不冻港,才能激发开平煤的全部潜力。1898年,开平矿务局于秦皇岛开港,建立轮船队。铁路与不冻港到位,开平煤取得独大地位,手握全国煤炭定价权。1880年代的日本煤每吨白银6两,开平煤必须以每吨大洋8元(白银5.84两)的略低价格竞争。1930年代,日本杵岛烟煤在南京交货每吨13元,开平烟煤14元,价格略高也能竞争。

开平煤矿为新一代“煤老板”点明发展方向,新式煤矿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国内煤产量大增,也压低了煤价。不但工业与交通用煤得到保障,老百姓更烧上了煤球。

自1890年代起,新式煤矿个个“路矿”并重。1902年,英商福公司于焦作开矿,自行修筑道清铁路;1906年,胶济铁路铺设张店博山支线,博山采矿业火热爆发;1907年,正太铁路通车,井陉与阳泉煤矿随之崛起;1912年,津浦铁路通车,临城峄县鲁南煤畅销全国;1916年,京张铁路向绥远展筑,通过晋北,引发大同煤田开发热。

铁路能兴矿,也能搞垮煤矿。1907年,实业家马吉森于磁县成立六河沟煤矿公司,铺设轻便铁路通到京汉铁路线上的丰乐镇。但轻便铁路无法与重轨干道接轨,换车装卸费用高昂。他困苦经营十余年,改变策略放弃自办轻铁,请京汉铁路局铺设宽轨支线,重金租用,才能稳定经营。1917年,阎锡山重臣马骏在晋城开办同记矿路公司,无烟煤质量远超邻县焦作的英资福中煤,但英国人抵制铺设铁路,发展无门。直到1930年代,兴筑晋博铁路与道清铁路接轨,才得以发展。

各大路矿使煤价降低,但每吨8元左右的价位,仍然只有达官富商用得起。而且煤块的火力不易调整,也是一大难题。华北传统民房睡大炕,灶台就在炕边,同一炉烧煤块,明火又大又持久。但淮河以南不睡炕,单纯烧大锅,不如用柴草。

更麻烦的是,新时代的城市居民用不了大块煤。清末民初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地小人多,房产开发商顺势兴建密集的里弄式住宅。上海的“石库门”住宅区盖起两层楼房,北京胡同长列式房屋,烧柴草很危险。而且打工族大多是五口之家左右的小家庭,用不了大块煤。北京社会调查所报告记录了1920年代京城居住状况,一般工人家庭每家一间房,8.3平方米到10.7平方米,狭小的居住空间一半是炕,既不需要烧大量饭菜,也没有烧大锅的空间。

新式城市居民急需火力较小的新型家庭燃料。以火车直接运入京津的开平煤,解决了城市居民的燃料问题。

天津的成兴顺煤栈每年销售开平煤3万余吨,专做高档生意,生意做进紫禁城,使原本烧银炭的皇宫改烧硬煤。王公之中最穷困的豫亲王府却不买硬煤,专买“煤末”。成兴顺的老板师祝三前往调查,原来豫王府烧的是“煤饼”。

原煤洗去杂质成为精煤,成块出售,火大易烧。破碎混杂的煤屑则俗称“煤末子”,不易燃烧,价格低廉。买不起大块煤的老百姓,常买煤末掺土压成煤饼。《天工开物》记载,明代老百姓以煤屑造煤饼,“用洁净黄土调水作饼而烧之”,但煤饼并不耐烧。师祝三潜心研究,发现将饼状改为球状,火力大增。再实验出每百斤煤末掺土18到20斤的理想比例,“则粘度适宜,不松散破散。燃烧后炉灰疏灰易下,不炼膛,不出焦”。

煤球体积小,可以在小型炉里烧,完美符合城市住宅的燃料需求。更可喜的是,煤球不需经常点炉,还能调整火力。传统烧大灶,点燃柴草是耗时耗力的苦差事,一阵旺火烧完,下餐又需重新再来。但在小煤炉底烧柴点煤球烧壶开水,烧完将风口关上,煤球火力下降,暗火慢烧,不会熄灭。再要用时打开风口,火力复炽,持久耐烧。煤球烧完之前,向炉里续个新煤球,炉火即可持续不熄,最适合城市打工族的快节奏步调。于是,京城老百姓不再烧柴草。北平社会调查所于1929年调查城内48户工人家庭,家家用煤球,“实为北平之主要燃料”。做饭改在院子里烧小煤炉,冬天也不再烧炕,改以煤炉取暖,“冬日设于室内,既能煮饭,又可取暖。夏季则将煤炉移出屋外”。名作家梁实秋忆起《北平的冬天》,第一印象就是摇煤球。“煤球儿是为厨房大灶和各处小白炉子用的,就是再穷苦不过的人家,也不能不预先储备。”

价廉物美的煤球迅速风行北中国各大城市,长江以南则晚了20年才开始烧煤球。1926年,上海实业家刘鸿生开办“中华煤球第一制造厂”,首创机器制造煤球,一炮而红,只费了一个冬季,小煤炉就取代了传统的柴爿行灶。机器煤球热迅速席卷江南各大都市。首都南京于“一·二八”淞沪战役后组成“南京技术合作委员会”,进行全面社会调查,作为对日作战总动员的参考,发现煤球已成为主要家用燃料,“煤球价廉,市民用者尤众”。

城市改烧煤球,用火危险大减,眼见楼房越盖越高,小区越来越密集。1930年代,全球经济大萧条,大批游资涌向城市,大建里弄小区,上海“石库门”更大胆盖起“三层阁”,加快了城市化的速度。

然而,创造煤球的开平煤成为国防隐忧。

开平煤矿于1890年代大获成功,却迅速沦为国耻。1900年,八国联军到来,英国商人窃占全矿。1911年,政局混乱,洋人再占滦州煤矿,“开滦煤”成为国耻印记。国内“煤老板”奋起直追,1920年代已将开滦煤的市场份额压到1/3。但每年输出量700万到800万吨的开滦煤矿,仍掌握着定价权。

更糟糕的是,1933年的长城抗战失利,包括开滦矿区在内的冀东22县落入日寇之手,南京政府鞭长莫及,只能听任英国人继续把持开滦煤矿。华北风云紧急,要救亡图存,必须打破开滦独霸之势。1930年代,南京当局锐意经营煤矿,不但调高洋煤关税,更建立一批大矿,与开滦互争雄长。在长江流域,当局全力开发皖中煤田,于怀远成立淮南煤矿局,铺设由矿区直达长江裕溪口的淮南铁路,更将裕溪口码头扩建为5000吨级的中等河港。1936年,铁路与港口初步到位,淮南矿产煤量逼近60万吨。

在华北,当局全力扶助1899年成立的枣庄中兴煤矿。中兴矿原以台枣铁路接通大运河商埠台儿庄,以临枣支线接通津浦铁路。当局由台儿庄继续铺设台赵支线接通陇海铁路,更复制开滦经验,于陇海铁路东端海口建设连云港,购置轮船队,建立矿路港一体的运输优势。1936年,连云港完成初步建设,虽然只是4000吨等级小港,但已使中兴煤出货量由25万吨激增至70万吨。自办路矿打破了开滦的独大定价权,南京当局进一步夺回洋人窃占的路矿。河南焦作的福中煤矿由英商福公司盘踞,年年蚀本。蒋介石乘机出手,以地质学家翁文灏接管,改称中福煤矿,两年整理有成,年出货量超过100万吨。英国人完全退出经营,给点股票了事。

六载经营,三个大矿已经赶上开滦煤矿1/4产量,而黄石、大同、阳泉、晋城与粤北等地煤矿,也快速发展。在上海,烧开水的“老虎灶”改烧中福煤,机制煤球改用黄石煤;在南京,中福煤与开滦煤打成平手;在长三角煤炭集散市场镇江,淮南、黄石、贵池与鲁南煤已经将开滦煤挤出市场;在连云港,装船出货的中兴煤不但运销国内各埠,更进军南洋,与越南鸿基煤争夺市场。抗战军兴,各大路矿陷入敌手,但技术内迁,开滦模式在内陆加速复制。在江西,抗战军兴前夕通车的浙赣铁路与粤汉铁路,使长年不振的萍乡煤矿起死回生,1938年产量达到31万吨。在四川,大后方最重要的煤炭生产基地北碚,以轻便铁路与嘉陵江铺开水陆运输网,200余家煤矿公司最高年产量达到90余万吨。在云南,抗战时铺设的叙昆铁路培养出大批煤矿。在陕西,咸同铁路与渭白轻便铁路使同官、蒲城及白水产煤区与陇海路连成一片,运量倍增。大后方也烧起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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