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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陵矿业集团双龙煤业穆海宏小小说——许八鱼和蛇

时间:2021-10-07 来源:黄陵矿业集团 分享:


我已经记不清许八鱼的样子,除了脑后那条干黄的马尾辫和脚上的红绒布面的布鞋,就像忘记了我的娃娃亲对象一样。前些年,在老家小镇的一个小超市遇见了她,富态的身姿和右手无名指金灿灿的戒指告诉我,她应该嫁了一个有钱人,浓黑的眼影和刺眼的口红似乎显示着她过得孤独,但不论如何,总要好过要嫁给我。她很热情,甚至邀请我晚上去云河边和她一起吃烤肉喝啤酒,并大着嗓门说,必须要让她请客,在她的面前,我自以为的所有骄傲都瞬间烟消云散,尴尬而又仓促地回绝后,从小超市里落荒而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许八鱼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在这片广袤而又寂寞的高原上,夏天能把黄土晒出烟,冬天能把沟壑冻成冰,除了吼不完的西北风,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津津乐道的,大多数的人活了一辈子别说吃鱼,恐怕甚至有人连鱼都没亲眼见过,错把那在窑洞里贴了几年的木板年画上的鱼儿当做神仙来虔诚敬仰。还是前些年,王小新告诉我,许八鱼其实是叫许八余的,理由是许八鱼有个姐姐有三余,于是我便想到,或许是他的父母一直想要个男丁,可偏偏一生一个女子,许三余就是第三个多余的,八余自然而然就是第八个多余的了,余和鱼的混淆,是因为鱼在识字课本上要比余出现的早,为此,我还不遗余力的从旧书摊上淘到当时的课本,经过仔细对照,发现事实果真如此,鱼字在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里就出现了,而余字则要到三年级才有,弄清了来龙去脉,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的骄傲,甚至见到每个家乡的人都想张嘴说给他们听,但却又害怕他们不懂,或者提出新的问题来,因为我却从未听说她上面总有七个姐姐,更怕他们觉得我一直都是一个吃饱了撑得慌,无聊透顶充满了神经质的半吊子。

许八鱼是邻村的孩子,她的村子太小,小到连个小课堂也是办办停停,无奈之下,在学校停课的日子里,她们就会翻过深深的崾岘来到我们村的学校上课,每天他们要早起不说,晌午放学了也不能回去午休,只能趴在校院土墙对面的一根巨大的洋槐木上合眼而憩,正午的日头刚好被旁边巨大的另一棵洋槐树所遮住,为他们带来暂时的安宁。下午下学后,许八鱼就和其他的几名孩子一起穿过村西的一块高地后翻越崾岘才能到家,若遇见个雨雪天,他们便会经常不来上课,渐渐的,许八鱼和其他几个同学一样考试成绩一跌再跌,虽然他们明知离家上学的不易,但上课从不打盹,作业一笔一划的认真的让我感到羞愧,可大自然的苦难却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

其实,我对许八鱼几人并没有任何敌意,甚至从心里为他们感到怜悯,还曾悄悄的在早饭上将煮熟的玉米粒揣进口袋悄悄地塞给他们,即使这样,他们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依旧在不断延伸,最终在一节体育课而引发了一场无法调和的争斗。

和许八鱼一起的还有王小新,是个看起来很壮实男孩子,说起话来嘤嘤呀呀,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出来都含糊不清,成了被大家嘲笑和戏弄的对象,甚至有人说,他曾悄悄在茅房看见王小新有一截短短的尾巴,这无意间使大家的好奇心肆意膨胀,一场早在预料之中的阴谋最终得逞,几名大孩子下课后将王小新按到在地上扒光了他的裤子,作为好事者的我也参与其中,但王小新的屁股和我们大家没什么两样,大家便都失望地散去,我看到被压倒在地上的王小新一边穿着裤子,一边将泪水和黄土抹成一张花脸。

不久后的一天,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上,他突然闯进了我们布下的沙包阵上,我毫不客气的请他出去,他嘟起嘴,咿咿呀呀的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言语,坠着屁股不想走,我抓住他的衣袖,狠狠的将他拖到在地上,他便捂着胳膊嚎啕大哭,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继续着游戏,直到当天夜里我回到家,便看到王小新的父亲正坐在我家的炕沿上,啪嗒啪嗒的抽着烟,父亲一副笑脸不断的给人家递烟点火,而王小新却将我家里最珍贵的收音机不断地摆弄来摆弄去,一条胳膊被一条用裤腿做成的绷带挂在前胸上。

“是不是你把人家的胳膊打断了。”油灯下,父亲怒不可遏,容不得说一句话,便顺手操起门后的顶门棍子。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在打谷场的麦秸垛上掏了个洞,半夜里我听到猫头鹰诡异的叫声以及地上窸窸窣窣的爬行声,我紧紧的蜷缩着身子,不断将麦秸压在身上,想努力的温暖自己,在发抖中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你爸给王小新赔了十块钱。”这是几天后,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的结果。前不久,我刚和另一个小伙伴玩火点着了吴大爷家的柴火堆,黑色的烟雾和火红的焰浪又吸引我们俩去看热闹,却被正在灭火的村里人抓了个正着,德高望重的吴大爷不但没有了冬日里烧炕的柴火,他家那棵全村唯一一棵最好吃的杏树也被这场大伙活活烧死,张牙舞爪在挣扎的乌黑枝杈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梦里将我抓醒,我清楚的记得,父亲打着用酒瓶子做的灯笼,一言不发去了吴大爷的家里赔了十块钱,要知道,那可是我三个学期都花不完的学费。

我一直在想,我轻轻的一拉王小新,这么就会弄断他的胳膊,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叫来几个小伙伴,用同样的方式去拉彼此的胳膊,但大家都安然无恙,为此,我便信心,是王小新骗了我家的十块钱,中间肯定是有人为王小新作证,要不,凭他一己之言,处事严谨的父亲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是许八鱼告的状。”半个月后,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受到了全世界最大的委屈,坐在我前排的许八鱼此刻正在认真地做作业,在写生字或算算术题,我伸出手,想去扯她脑后那发黄的马尾,老师突然走进教室,我不得暂时将手收回,从那天起,我便酝酿着一场报复。

几天后晌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远远的看见村里的几名辍学大孩子齐聚在一孔破窑洞前,对着窑洞里扔石头。我钻近人群,手里已经紧紧的攥了一块鸡蛋般大小的石头,只见在窑洞的角落里,一条长约二尺许的花蛇正缩成一团,高高隆起的肚子表明,它刚刚吞下了一只小鸟或者是癞蛤蟆,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灵活,笨拙的扭动着身躯,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断的落在它长长的身上,被激怒的它张开嘴,我看到两颗尖尖的钩牙显露了它曾不可一世的最后余光,绿豆大小的双眼充满了愤怒,快速摆动的细长蛇尾则是它最后的哀舞。没有人怜惜它,大大小小的石块在大伙的喊叫中不断的飞向它,其中还包括我手中的那块,直到它最后一动不动,大家这才停下手来,有人找来长长的木棍,将它挑出窑洞,又重重的摔在地上,淡红的血染红了它的嘴角,也染红了地下的黄土。

“它死了。”欢呼声变成了短暂的沉默。

“把它埋了。”高涨的热情中此刻充斥着对万物生命最后的怜悯和尊重。

“我来埋。”我接过木棍,自高奋勇的将死蛇挑起,一股飘荡在空气的恶臭味让其他人很快便四散而去。

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许八鱼脑后那干黄的马尾,对,我不埋,我要把它送给她。

那天晌午我没有回家吃饭也没有睡午觉,而是挑着死蛇来到许八鱼他们放学后回家路中最为狭窄的一段。尺许宽的路面被修建在土崖上,要拐几道弯才能够下到崾岘里去,我将死蛇放在小路的第一个拐弯处,将它的身体盘了一个圆圆的圈儿,用杂草盖在上面,蛇头耷拉着,一点震慑力都没有,我想提起蛇头将他用小棍子撑住,可当我接触到那冰凉而又湿腻的身体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便瞬间钻进我的身体,我只好将蛇头埋在杂草里,只露出一半截花花绿绿的蛇身。

“今天放学后,你肯定不敢走在最前头。”我对许八鱼说。

“为啥?”许八鱼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大人们说,崾岘里有鬼哩。”我故意将声调提的很高。

“胆小鬼。”我听到了,许八鱼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但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哼起来昨天才学的《泉水叮咚响》。

“许八鱼怎么没有来?”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问。
“她放学路上掉到崖下,胳膊断了。”回答老师的王小新。

“让你再乱告状,再告我,活该。”坐在教室里的我听到王小新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自那后,我觉得自己全身都轻松了起来,连续多天的阴云也从天上一扫而光,晴空万里,喜鹊就在家门口的洋槐树上唱了一天,父亲也一改往日严肃的脸,笑着和我说话,母亲在院里的花椒树上熟练的铰花椒,咔吧咔吧的剪刀声就好似一首动听的歌谣,一粒粒火红而又饱满的花椒粒吊在地上,红透了天,也红透了地。

直到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我都没见许八鱼前来上课,她曾坐过的小板凳上也换成了别人,刻在桌子中间的横线都被磨的逐渐模糊起来,同桌之间再也没有因为彼此的胳膊肘相撞而争吵,老师在讲台上的每一节课我都过目不忘,背诵课文从未超过三遍便可一口气一字不落的背完,生字写的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就连村里的杜老先生看了后都不断地点头赞扬,毫无疑问,期末考试我得了全班的第一名,老师亲自为我颁发了奖状,我一路小跑的回到家,端端正正的把奖状贴在墙上,那上面清楚的写着我的名字,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冲它笑,它也冲我笑。

等我再次见到许八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初八。盛大的庙会是一年一度最十里八乡的人们最盼望的日子,学校也破例给大家放了三天假,早饭后,我便迫不及待的和伙伴们前往等待了一年的日子,早早的占好位置,只为听那从未听懂的一声板胡和司鼓以及咿咿呀呀的唱腔,每当看到台上的白脸者伴随着唢呐锣鼓声倒下去的一刻,心里就莫名其妙的砰砰直跳,可到第二场的时候,我发现他有完好无损的踏着司鼓和板胡声上台时,无尽的失望便又重新涌上心头。

许八鱼坐的毛驴车就栓在庙门外的槐树上,她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车上,脑后那发黄的马尾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凌乱的发丝,迎着三月的黄风遮挡住了脸,虽然已经过去半年时间,大部分的伙伴们可能都忘记了她曾经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悄声接近她,想偷看一眼她的胳膊是不是也和王小新一样被旧裤腿吊在胸前,她似乎也感觉到有人接近,转过身来,我看到她如水一般的双眸里充满了惊恐,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想叫她的名字,但字到喉咙却无法张嘴,她脏兮兮的小脸被高原的风吹出了皴皮,缩着双手,身体向后仰着,似乎很害怕我靠近她。

看着她的模样,我异常兴奋起来,她越不想靠近,我就越往前凑着身子,她突然翻身跳下车,两手揪着头发,拼命般跑进庙门朝大殿而去,不甘的我紧跟她的身后,一直将她撵到大殿门外才停下脚步,侧着身子我看到许八鱼紧紧的抱着一名中年男子的的胳膊,那男子正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似乎向眼前高高在上的神像念叨着什么,他并没有看到我的到来,我冲着许八鱼吐了几个舌头,然后大摇大摆的挤进人群。戏台上,司鼓和板胡声在我一屁股坐下的同时响起,我又看到那个上午死去的白脸人,此刻却将自己画了一张大红脸,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提襟一摇三晃走上戏台。

“骗子!”我对着地上狠狠的吐了一口,伸出脚把唾沫使劲踩碎到黄土里。

七月时节,家里唯一的棕骡子掉进土洞里摔死了,母亲为此天天抹泪,茶法不思,一日早上,父亲便嘱托我去四十里外的大姑家去让大姑父帮忙去物色一头骡子。早饭后,我出了村一路向西,很快我便翻过了崾岘到了邻村,大路从村中穿过,为了提防有突然窜出来的野狗,临出门前,我就从柴火堆里捡了一个木棍提在手里,警觉的从村中穿过,上午的日头晒的后背发烫,我感觉到衣裳好像已经冒烟,它一会可能就会在我的后背上燃烧起来。

“八鱼,回来……”一声低沉而又悠长的女人声从一家院子里传出,我连忙慢下脚步,寻着声音而去。

“八鱼,你快回来……”声音依旧低沉而又悠长,就像一把冬天里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一样,冷飕飕的直钻到我的身体里去,背后的滚烫也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声音从一个用酸枣刺编制的大门里传出,半人多高的土墙无法挡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我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去,只见一名老妇人一手拿着扫炕的笤帚,一手拿着磨面用的丝萝,她顶着烈日将丝萝放在地上,用笤帚往丝萝里扫一下,便喊一声,依次从院子的四面八方扫向中央一个杌子边,杌子上放着一个盛了大半碗水的瓷碗,碗上盖着一张白纸,在日头下毫不留情地刺痛了我的眼。

许八鱼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干黄的头发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她一动不动,任凭毒辣的日头肆虐,就连双手依旧是缩在衣袖里。我远远的看到,她的袖口已经发黑发亮,双脚上的一双红绒布面的布鞋倒是很新,不像我双脚上的黑布鞋一样,一只钻出了大拇指,一只脚后跟上是手指大小的洞,而这却是我目前唯一的一双,要想穿上新鞋,必须要度过这个足以晒死人的夏天。

“看啥哩。”不知何时,我的身后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我被吓的一个激灵,手中的木棍也应声掉地。

“叫魂不能乱看,小心丢了你的魂。”中年男人戴着一顶已经掉了口沿的草帽,肩扛锄头,日头将他的上半身晒成了深红色,白色的背心上是数不清的破洞披在他的身上,滑稽而又可笑。他把我带进了院子,让我站在许八鱼的身边,看着老妇人不断叫着,直到把四面八方都叫遍后,才放下笤帚和丝萝,目不转睛的盯着铺在水碗上的白纸,脸色凝重而又仔细,许久后,她轻轻的端起白纸,我看到,在白纸的中心,有一颗亮晶晶的水珠,她走到许八鱼的面前,伸手捏开许八鱼的嘴,将那一刻亮晶晶的水珠倒进许八鱼的嘴里。

“好了,魂回来了。”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划着火柴,点燃了那一张白纸。

“八婩,那真太好了。”那名中年男人转身进屋,从炕上取来碗鸡蛋,递给了老妇人。

“你这娃,我上次送八鱼去学校,我记得你坐在她身后。”这名中年男人是许八鱼的父亲。

我点了点头。

“那这大热天的,你要去哪里?”他点着了烟锅子,深深的吐了一口烟,似乎要将胸中所有的忧愁都吐了出来。
“铁儿塬。”我一直努力的想要压住即将要跳到嗓子眼的心。

“去哪干啥,那可是要过三个沟三个大塬的。”他继续问。

“买骡子。”我手里又将木棍捏住,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小院。

“我认识你爸的,年轻那会我们在一起给生产队做工。”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安。

“让叔给你把水壶续满。”他从我的背上卸下水壶,我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看着他将水壶灌满,又打开木柜,从里面取出来一个黄白相间的馒头一起递给我。

“你说你爸这个人,一点都不操心你,让叔把你送到村口。”临走的时候,我又偷偷看了许八鱼一眼,她安静的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干涸的大地,我在想,她一定对着大地在狠狠的诅咒我。

许八鱼重新来上学的那天,我感到格外高兴,只是已经停学一年的她降低了一个年级,去了隔壁的教室。上课时,我抬起头,眼前的背影并不是那发黄的马尾,而是被扎起来的两条乌黑辫子,我拿起铅笔,不由自主的去动辫子,换来的是大声的呵斥和叫喊,我被老师叫出教室,面对着土墙站在日头下角落里,这是我第一次被学校你最有效也常用和最直接惩罚方式来接受惩罚,土墙是用黄土一层一层的夯起来的,能够清楚的看到那一层层的黄土就好比母亲纳的鞋底一样整齐,我伸出手,想抠掉夹在土层中的一粒石子,当我手指触碰到土墙的时候,眼前突然垂着一条干黄的马尾辫,我连忙缩回手,马尾辫也就随之不见,可当我再次盯着土墙的时候,马尾辫便又出现。在一节课的时间里,我无数次的伸手缩手,但却始终没有触碰到土墙,等到下课铃响起时,我转过身,只见许八鱼站在我的面前,凌乱的头发遮住她的大半个脸,透过发丝,双眸模糊呆滞却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底的秘密。

“妈,我想给许八鱼扎个辫子。”我没想到,许八鱼真的会在这个晌午天跟着我一起到了我家,母亲没有拒绝我,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坐在炕沿上拄着木拐的王婆儿也转身离去,母亲拿起木梳,仔细的将许八鱼满头凌乱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梳到脑后,扎起了那个我一直想看到的马尾,这是我一年多来第一次将许八鱼的脸看清楚,她的双眼没有盯着我看,也没有去看母亲,而是盯着地上的半截麻绳发呆,双手紧紧的抠着炕沿轻微抖动,我叫了她一声,她迅速的翻身上炕,躲在角落里。

我将地上的半截麻绳捡了起来,顺手丢进了还未燃尽的灶膛里,转身趴在炕沿上,许八鱼刚被梳好的马尾又有些凌乱,她蜷缩着身体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我转身取来一面小圆镜子爬上炕,将镜子举在她的面前,示意她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我隐约看到,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后,我在院子里听到隔壁教室里传来愤怒的喊声,透过虚掩的木门看到,老师狠狠的试卷摔在许八鱼的面前,用手指不断地指着许八鱼,怒火几乎要将不大的教室即将要燃烧,那一刻,不知道勇气从何而来,只记得我使劲推开门,冲到许八鱼的面前,用瘦弱的身体挡住老师的呵斥声。

“好,你本事大,以后你教许八鱼,教不好我就把你爸给叫来。”

老师愤怒的转身而去,试卷在他身后凌乱的散了一地,全教室的孩子们哄堂大笑,我无法找到藏身之地,伸手抓住许八鱼,拉着她跑出了教室的门。

从此后,每天下午临放学前的自由活动课上便少了我的身影,我握着许八鱼的手,教她按照笔顺去写好每一个生字,并从家里抓来一把干玉米粒,一个个的摆在课桌上,让她算好每一道数学题,在我坚持了几个月后,期末考试上,许八鱼并没有太大的进步。我在想,可能是因为她经常请假的缘故,后来只要她不来,我就会翻越那道深深的崾岘来到她的家中,几次帮她做完作业后,夜已经很深,许八鱼的父亲便将我送过崾岘,对我说,天太黑,那段小路容易踩不稳摔下土崖,过了没多久,我发现狭窄的小土路变宽了很多,坡上还没刻意修成了土台阶,踩上去稳稳当当的。

许八鱼还是没有获得好成绩,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见她张嘴说过一句话,我甚至从母亲那里学会了梳头,帮她梳好干黄的马尾,但总是经过一夜之后,她又是一头凌乱而又干黄的头发。

三月的庙会如约而至,我已经无法在戏台下安静的看完一场戏,每天经过庙门外的槐树,都要驻足等一会,终于在庙会的第三天,我看到许八鱼依旧坐着毛驴拉的架子车上,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她父亲依旧去大殿里虔诚的许愿,在庙会结束的最后一天,一大早我便从炉灶里挖出草木灰,抹在双手上放在水里使劲搓,直到十指干干净净,如同九月的葱白一般才满意,然后又一遍一遍地洗脸洗头,用母亲的木梳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悄悄拿出父亲的剃须刀,蘸了开水的热毛巾将上唇和下巴烫的发红,我学着父亲的样子,举起剃须刀,第一次把看似没有的绒毛剃干净,又换上前一天干净的衣裳后,趁着人少,马路上还没有扬起黄尘,我第一个踏进庙门,走进大殿,无比虔诚的对着高高在上的神像许下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愿望。

“赵老先生,啥药能治受惊。”暑假期间,我来到外婆家,找到了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中医。

“碎娃,你能被吓个啥。”赵老大夫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每次看人都要垂着眼珠透过已经滑到鼻尖上的茶色镜片。

“我就是想挖药材,听说治受惊的药最值钱。”我一本正经的对他说。

“这还差不多,酸枣仁、野桃仁,还有羊肉。”赵老大夫的话我不得不信,毕竟他是这南北二塬最有名望的老郎中,外公曾说,他年轻时得了要命的病,硬是自己挖药材把自己给治好了。

那个假期,我几乎每天都在满山满沟里度过,扛着镰刀,将长满尖刺的酸枣采集回来,倒在空窑洞的地上,或者是赶着毛驴车前去山里采集野桃,顾不得野桃毛在我的皮肤上接触后产生的剧痒,每天早出晚归,跑遍了村子周围的每一道山梁和每一条沟壑,地畔上那些嚣张无比的酸枣刺,几乎都被我砍成了一条条秃棍。一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我困在山里,我在一个土崖下发现了一孔被废弃的土窑洞,天色一黑,就将找来的柴火点燃,浓烟味呛的我一声声剧烈的咳嗽,那一夜,我盯着火堆,心里不断祈求不要再落雨,远处不知名的野兽叫声和沟底深邃的流水声伴随着我迎来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临近开学前几天,那些堆积在一起的酸枣和野桃都开始发酸发臭,我挑着筐一遍又一遍的在村里的涝池里将它们洗的干干净净,像呵护一件宝物一样看着他们被日头晒干,下学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着天还未黑,一个个用斧头砸碎,取出枣仁桃仁。

我带着桃仁和枣仁来到许八鱼的家,当递给她父亲的那一刻,我再也没感觉到那种心堵住嗓子的滋味,而是从身体深处发出的一丝平静、希望和慰籍。

但一切依旧是徒劳,我不知道许八鱼父亲是不是将枣仁和桃仁都用在了许八鱼的身上,她来学校的日子反而倒是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几天都见不上个人影,我像一个在焦急等待母亲赶集回来的孩子一样,每天都盼着她能够来,却有害怕她来,她若来了,我便会莫名其妙的开心,却有充满了担心,她若没有来,我就不由自主的担心,却又在希望带着信心。

许八鱼最终还是永远的离开了学校,那是即将中考的前一学期,她父亲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许八鱼紧紧的跟在父亲的身后,低着头,一头凌乱而干黄的头发被早春的寒风肆意的嫌弃,露出她瘦弱的双肩,双手都被她缩进了彼此的袖口里,足下那双单薄的红绒布布鞋在薄薄的雪层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你这娃,是个好娃。”许八鱼父亲走到我的面前。

“她不念书做啥去?”我抬起头,看到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寒风中变成了无力的白雾。

“哎,不是不让她念,她念不成了,脑子坏了。”许八鱼父亲一声长叹。

“她脑子没坏,是你没给好好看。”我不知道是谁给我的胆量,竟然责怪起这名老实的中年男人了。

“看了三年了,都没啥用,一会好一会坏的。”他并没有责怪我,解释他的无奈。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凭寒风卷着雪粒打在我的脸上。

“这条塬上,都知道你念书念得好,将来要是有出息了,也给我们家八鱼寻个活,她脑子虽然不好了,但洗锅刷碗扫地还能干。”

我使劲点了点头,仍是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许八鱼跟在她父亲的身后出了校门,我连忙跑了过去,可他们走的太快,在凌乱的小雪中,化作成了两个孤独的身影,那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住,蹲在雪地里无声哭泣起来。

“爸,我想说婆姨。”在我即将离家到镇上读初中的前一天夜里,我对父亲说。

“你才多大,不好好念书,就想着要婆姨。”父亲并没有责怪我,而是轻声对我说。

“我想把婆姨先说下。”我并没有像其他少年一样觉得害臊。

“你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婆姨还不好说。”父亲对我说。

“我怕我念完书,婆姨都跟人跑了。”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我的担心。

“咿,你都想好说谁了?”父亲一边帮我收拾上学用的日用品,一边问我。

“我想要许八鱼。”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疯了吧,那是个憨女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看得出,父亲今晚心情很好,并没有像以前那般严厉。

“我就想要许八鱼,他爸说她好着哩。”

“不行,你再要胡说,明天就别去上学了。”父亲突然变的严厉起来,但我却并不害怕和担心,他倾其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能够上学,断然是不会让停学的。

“你这娃,听妈的话,明去上学,妈抽空了就给你找个媒人,先给你把婆姨说下。”在一旁正在给我补衣裳的母亲插了一句话。

十五里的山路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思乡之情,第一个周末便迫不及待的翻塬过河,在日头下山之前回到那个熟悉的村庄,学校里的孩子们早已经放学,望着紧闭的校门,我眼前浮现出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院子里嬉戏打闹,许八鱼就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嬉戏。

父母亲没有让我去下地帮忙,早饭后我便翻过崾岘来到邻村,顺着大路径直来到许八鱼的大门前,那原本的酸枣刺门换成了两扇木板门,一把铁锁挂在大门上,门槛下是厚厚的一层浮土,两侧的墙头上野草在疯狂生长,我趴到门上透过门缝看到,院里是雨后被日头晒成卷的黄土,龇牙咧嘴的似乎要相互撕咬,旧布片弥补成的门帘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在日头下痛苦的扭动着身躯。

许八鱼走了,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他们有的说许八鱼一家本来就是外来户,现在回外省老家了,也有人说,许八鱼的父亲重新找了个婆姨,带着许八鱼上门去了。我不敢相信他们的话,也无法相信他们的话,像一个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村里不想离去,知道日头西斜,天地猩红时,我远远的看着一名老妇人佝偻着身子,背着一筐野草迎面而来。

“八婩,许八鱼去哪了。”我跟着老妇人焦急地问。

“你这个娃还不知道啊,许八鱼的魂丢了,她爸爸带着她去找魂了。”老妇人并没有停下来。

“人是没有魂的,我学校的老师说的。”我想去帮她扶着背后的背篓,她却故意的躲开。

“有的人没有魂,有的人是有魂的。”老妇人低着头,背影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八婩,那你说魂是个啥,我去给许八鱼找回来。”我紧紧跟着她,生怕耳朵漏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

老妇人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木棍,朝着我的胸口指了指后便不再言语。那一刻,我的后背冷飕飕地有冷风吹过,她似乎看透了我心底里的秘密,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她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

没想到,我居然在车站遇见了王小新,候车时,我远远的看见他朝我走来,我叫他的名字,他看见是我,垂着头走了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一言不发。

“你们村里的许八鱼去哪里了?”我问他。

“许八鱼后来不念书,给他爸好像去老家了。”王小新怯生生地答道。

“那你知道她老家在哪不?”我继续问他。

“听人说,好像在内蒙。”王小新始终没有抬头,军绿色的外套裹着他的身子,窝在候车室的椅子上。

“走,咱们也是老同学了,出去吃个饭。”我抬手看了看表,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足以让我们两个小酌几杯。

几杯酒下肚后,我向王小新问出了我从未敢向任何人提问的问题,王小新一五一十的对我说,那天,他和许八鱼一起放学回家,许八鱼确实是走在最前面,在下崾岘的小路上,许八鱼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跌落到了土崖下面,从此后便一言不发,成了大家都知道的憨女子。

“她是不是踩着什么了?”我问他。

“就是一个圆咕噜噜的石头。”几杯酒后,王小新红着脸说。

“她是不是踩到蛇或者其他的动物了?”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啥都没有,我们村里放羊的老汉在土崖上正要挖小窑哩,草被他前半晌就给锄干净了。”王小新抬起了头,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那天,在长途汽车上,趁着酒劲我很快便进入到了梦乡,一条干黄的马尾辫子在我的眼前随着车辆颠簸在轻柔起舞,如水一般流畅,如云一般自由,我并没有伸手去抓,而是看着它一直在我的面前翩翩舞蹈,一曲终了,一曲又起,直到长途大巴驶出沟壑,跨过大河,越过高原,迎面而来的是满地芬芳,一眼望不见边的草原和在如漫天星光一样洒在草原上悠闲的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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